終於坐到車上，從停車位倒車，再到駛上大馬路。陳靖東一聲未吭。

坐在副駕位的少年已經偷看他好幾眼了，因為看不出對方表情傾向，心裏更加忐忑。

“我們班主任是不是跟你告狀，說我打人的？還要寫檢討？不能少於一千字？”

“你都知道還問我幹什麽？”陳靖東輕松擋了回去。

“哥你別聽她亂說，我跟你解釋。其實我揍那小子有原因，他罵我媽的。”方坤撇撇嘴：“嘴巴不幹不凈，揍他活該。”

“你不是也罵他的嗎？”陳靖東打著轉向燈，沈聲說話：“連打帶罵，不是那孩子妹妹過來拉架，你打算把人直接揍死？”

方坤委屈的眼睛都紅了：“什麽拉架？那個瘋女人上來就撓我，你瞅瞅！”少年湊近，指著自己臉上鮮紅的撓痕：“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，被個女人撓了。我總不能打女人。”

“還挺有原則。”陳靖東看著路況：“你們老師意見，班會上檢討，道歉。”

“我不道歉！”少年怒了，聲音有點尖利刺耳：“憑什麽道歉？！罵我媽就不行！誰罵我媽我揍誰！開除也不道歉！”

車裏一時間有點安靜的嚇人，倒反襯的方坤因為生氣，喘息聲特別重。

“他罵我有媽生沒媽養！”少年倔強的咬著後槽牙，眼圈都紅了楞是不肯讓眼淚掉下來，重覆的說著車軲轆話：“誰罵我媽都不行。我媽再不好，也是我媽。”

即使中二病，陳靖東多少能夠理解少年這點固執。孺慕之情是天性。

“好了好了，坤哥可是頂天立地的男人，我這還沒說什麽呢，你看看你就，”陳靖東順手打開車載收音機，調小音量，讓背景不再那麽安靜，緩和一下緊繃的氣氛：“我當然站在你這邊，可是小子，你畢竟把人家孩子鼻骨打折了。”

陳靖東這麽一哄，方坤那點委屈一下子發酵了。剛剛還能憋住的眼淚嘩的一下，爭先恐後往外跑。臊的少年連忙轉過頭看著窗外，狼狽的用手抹，卻是越抹越多。

陳靖東伸手拽了兩張抽紙遞過去，心裏不太厚道的有點想笑。

哎還沒見過這小孩掉眼淚呢。破天荒頭一次。

想起自詡小帥哥的月亮一哭起來那張小臉醜的跟猴子似的，簡直沒法看。這會兒對比著，小方坤竟然哭起來都挺好看，嘴角往下微微撇著，還因為那份倔強抿成了直線。哎純天然無雕飾，就跟他當年新兵連時候一個宿舍那個叫大冰的小子似的，一不如意就撇著嘴默默淌眼淚，楚楚可憐的像個林妹妹，後來導致一幫壞小子都特別愛逗他哭。

“哥，”正被暗中腹誹的淚包開口了，帶著點微不可查的鼻音：“你借我點錢，我賠他醫藥費，但是不道歉。”

“好。”陳靖東坐直身體，仿佛這樣就能更像個大人樣，沒有壞心思的想要取笑對方的打算：“我陪你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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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月底，麻煩來了。

學校關於方坤毆打同班同學的處分意見貼到了公告欄，白字黑字的要嚴肅處理，警告記過，賠錢道歉。

陳靖東知道後特別生氣。他就是那種特別護犢子的性子，當年自己帶的兵，不管犯了什麽錯，他關起門來打罵都是自家的事兒，別人想多點一個指頭他都不幹。

當時談話的時候，班主任也點了他。挨打的小孩是學校老師的孩子，這件事處理不好對方不滿意，方坤在十八中日子沒法過。

陳靖東懶得去跟學校交涉，直接找了教育局的朋友，一個電話打去十八中，硬是生生撤了可能會掛進檔案的處分記錄。

然後，他跟他哥陳靖西通了個電話，得知振興那邊關系已經疏通好了，立刻毫不猶豫的找方麗說了這件事。

方麗感激的不行，點著方坤一通數落。

“你陳叔幫了你大忙，那個學校多少人擠破腦袋都進不去，小坤你怎麽不懂感恩呢？再說了，十八中我也剛好看不上眼，他們老師這麽護短，咱們幹脆不在那兒念了。”

他陳叔嘴角一抽，看著耷拉著腦袋杵邊上挨訓不吭聲的小孩，有點心疼：“行了，方麗，我就跟你說一聲。小坤，走，到你陳奶奶家吃飯去，邊吃邊說。”

方麗推搡了一把方坤，轉向陳靖東又笑，只是這回帶了些小心翼翼：“靖東，我聽說振興中學好是好，就是民營的，學費特別貴。我家情況……”

“你放心。”陳靖東眼睛都不帶眨的說謊：“校長欠我哥一個大人情，初中學費都免了。至於升上高中部以後，要看小坤自己本事了，成績好不僅免學費，還有獎學金。”

方麗高興的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，反反覆覆的：“靖東你可幫了我們家大忙了，小坤長大出息了肯定是要孝順你的。”

這話已經尷尬的沒法聽了。陳靖東給方坤使了個眼色，兩人一塊兒下了樓。

“哥，”方坤有點心煩氣躁，不過語氣已經松動了：“我不想轉學。”

“舍不得班長？”陳靖東伸腳踢了踢男孩腳跟，就像跟戰友嬉鬧一樣。

“不是。”說著不是，少年還是臉紅了，強作鎮定：“我怕給你丟臉。我知道振興牌子硬教學好，像我這樣學渣中的戰鬥機，人家連正眼都不帶看一眼的。”

“那就好好學，別讓我丟臉。”陳靖東聲音不大，卻非常堅定：“方坤，你當時跟我說‘叔你們缺小兵不？我不怕苦，我什麽都能幹’，那股勁頭哪兒去了？”

一時語塞，少年眼珠直轉。

拍了拍比自己矮不少的少年的肩膀，陳靖東拍板做了決定：“下周我就幫你辦好手續去上課。方坤，不要當逃兵。你喜歡班長，就更要好好學習，拿出點樣子，追姑娘也有底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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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坤拎著書包半道插班進了振興中學初二六班，學校剛剛完成期中考試，大榜就貼在三樓樓梯口的布告欄。

初二一共十個班，每個班將近五十個孩子，大榜密密麻麻從上到下，密集恐懼癥患者看了估計要瘋。

陳靖西事先跟校長打好招呼了，是以周一陳靖東請了半天假帶著方坤來學校，班主任很客氣的接待了他們。

出於某種比較市儈的心裏，陳靖東早上出門的時候換上了部隊的制服。一杠三星襯在松枝綠的肩章上，合身的陸軍冬常服板正精神，勾勒出男人挺拔修長的好身材。

“哥你真帥。”方坤很羨慕的擡頭看著陳靖東：“你穿軍裝的樣子特別爺們兒，比電視裏征兵廣告的演員還酷。”

給他孩子氣的話逗笑了。陳靖東四下裏看了看，沒下課，走廊裏沒人。

“等你長高了，鍛煉的結實點，借你穿了拍照怎麽樣？”

“嘁，誰稀罕。”方坤口不對心的哼了一聲，沒幾秒又後悔，傲慢的小樣表演著口是心非：“算了算了，我就給你個面子，勉為其難穿一下好了。”

“小樣。”陳靖東伸手彈了他一記腦奔兒。

在小孩怒目相向的註視裏，陳靖東收斂了輕松的笑意，認真的盯著方坤叮囑：“先去班級好好上課。你們班主任黃老師是個不錯的老師，有責任心，你認真學就行。換了個環境從頭開始，別怕，落下的那些課，這段時間和接下來的寒假，我幫你請了經驗豐富的老師在陳奶奶那邊幫你補課。你稍微辛苦點，趕上去就好了。”

“哥，”方坤咽了下口水，畢竟小孩，還是有點膽怯：“我不怕苦。”陳靖東還沒等表揚呢，下半句就出來了：“我怕看書。我現在一看英語啊語文課文啊就犯困……”

一巴掌重拿輕放的拍在少年後腦勺，陳靖東隨口做保證：“你趕進度這段時間，我天天陪著。你補課，我在邊上看書。”

少年眼睛一亮，伸出手：“一言為定！”

男人笑著打了他手心一記：“一言為定。”

陳靖東沒好意思說，自己也不喜歡看書。不管是上學時候教科書還是課外書，或者說消遣讀物比較輕松的，或是跌宕起伏有情節的。他看他也困。

走到走廊的盡頭下樓梯之前，陳靖東不放心的回頭看。

方坤手裏拎著雙肩包，低著頭靠在墻邊，左腳腳尖交疊著，輕點在地面上。為了今天的轉學他特意穿了一身幹凈整潔的“好衣服”，藏青色夾棉外套和運動褲。手上的書包是陳靖西剛剛送的，FILA今年的新款，炭黑的底子，上面裝飾著這個品牌經典的紅白兩色簡潔條飾，那抹一摣長的紅色是整個走廊裏最亮眼的存在。

瘦小的少年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教室門口，安靜的等著幾分鐘後初二六班下課鈴聲的響起。

不知道為什麽，眼前這一幕竟然跟不久前在十八中發生的畫面重疊了。

只是，那是過去，現在是新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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